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☆、羅剎海(8)

關燈
天亮的時候我們回去,在大廈門口遇到拎了外賣豆漿油條回去的小蟲。出乎意料,看見我和洛宇夜游同歸在一起的樣子,小蟲並沒有發飆,心不在焉打過招呼要洛宇稍後一起過來用早點,然後一個人先行回家。

搭電梯上去的時候洛宇的表情也有些怔忡,一路靜默,直到出了電梯才回過神來,“我回去沖個澡,衣服上還披著北京的塵土呢,呵呵……”他擺擺手大步離去。

真的,昨晚去的地方大多氣味雜陳,我又何嘗不是一頭一臉的劣質煙草味?回到家裏,小蟲在廚房,我自上樓梳洗更衣,等編起濕漉漉的長發下去時,洛宇已經來了。

“……是,小蟲,我見到鳶,她說她稍後會來找你……”在樓梯的拐角,我聽到洛宇的聲音。

“姐姐……”小蟲喃喃低語,“她不是說過永遠都不會回來麽……”

“小蟲,你不是一直想念她麽?”

“呵,太好了!姐姐終於肯回來了!宇哥,你一定和我一樣高興是不是?你不是應該很高興才對嗎……”

我下樓的聲音驚動了他們,客廳裏盤踞茶幾兩頭的兩人一起擡頭看過來,一式的呆板面容和空洞眼神,殊無歡顏。

驀然間,小蟲輕快的跳起身,“燕七,今天的豆漿很香很濃,你要多喝一點,還有油條,不要蘸醬汁是不是……告訴你喔,我姐姐要回來了,耶!這下可好了,宇哥就不會那麽孤單寂寞了……”女孩的笑容甜美歡愉,年輕的臉孔在晨光中閃閃發光,清新的像初初綻放的花朵。

我轉臉看看洛宇,他一頭濕漉漉的及肩長發沒有如常束起,微微蜷曲的發絲披在耳後,額角洇透的水滴沿著發稍一滴一滴淌落,打濕了眉睫和臉龐,他的面容安靜,嘴角的線條沈郁,可不知為甚麽,整個人予人的感覺如繃緊的弓弦,身體的每一塊肌肉經脈都暗暗賫張出銳意。

這樣一個陽光充沛的明亮早晨,我此刻身處的敞亮客廳卻似乎有看不見的薄薄寒意悄然彌漫。面前的兩個人談論的對象不正是他們平日最記掛最在乎的人麽?可我分明感覺不到一絲溫情,只看到兩人眼底的忍耐。

忍耐甚麽呢?

是難以遏制的歡喜?還是無法忘懷的傷害?

等只剩下我和小蟲兩個人的時候,小蟲笑嘻嘻取出一本相冊,親熱的傍著我的小腿踞坐在沙發前撒滿陽光的一角地毯上,“瞧,這就是鳶,是個美人吧?”她的手指指向一幀相片,相片上的反光有些眩目,“是宇哥拍的,看他把她拍得多美……”

那是一個相貌姣美的年輕女子,微微垂下眼簾,嘴角含笑,神情溫婉,流水一般的長發一直披到腰間,正執了一把剪子小心修建一株盆栽。

這就是洛宇念念不忘的那朵鳶尾麽?是小蟲口中不知是刻薄精明還是溫柔善良的姐姐。可小蟲似乎說過她姐姐已經不在了,怎麽又會……

“很意外吧?”小蟲突如其來的語聲打斷我的思緒,“你是不是以為我姐姐已經過世了?嘻嘻,我說的‘不在’其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,就是‘不在這裏’的意思……”

我擡臉看向小蟲,溫和的說,“小蟲,這樣很好啊,你們姐妹可以團聚,而洛宇,如你所說,也可以不再孤單,這樣不是很好麽?”

小蟲楞了一下,有點疑惑的註視我良久,我坦然回望,她忽然有點洩氣,“燕七,你是真的不在意宇哥對吧?唉,我倒寧願你也喜歡宇哥,也許這樣才算對宇哥真的好吧……”

對於小蟲忽冷忽熱半真半假的虛與態度已經有了免疫,我沒有追問。而洛宇,想到那個看似偏激卻又會在不經意間突然流露成熟心緒的漂亮男子,我有片刻的失神。不不,怎麽可能?我搖搖頭啞然失笑。

下午接到小段的電話約我晚餐,掛了電話我忽然興出一個淘氣念頭,隨即換過衣裳提前出了門,找了相熟的美發店重新打理自己一把已經長至肩背的頭發。

一個鐘點以後,在發型師得意的讚嘆聲中,我擡眼看向寬大的鏡面,恍惚間,卻以為穿越了時空隧道,看到了當年游戲巴黎的俊秀少年。

帥氣利落的短發微微蜷曲披在眉睫耳畔,清瘦秀挺的臉孔還是舊日模樣,雖然不覆當日的超凡脫俗,倒也沒有留下甚麽歲月痕跡,一身軍綠色的尼龍松身外套粗布褲倒也相得益彰。

可是,有甚麽不一樣了呢?沿著街邊的梧桐道緩步前行時,我猶自在想,是蒙上了時間的灰燼?歷經了紅塵劫數?散盡了千年修為?還是洞悉了缺失命格?

真有意思,我忍不住微笑,神仙也罷,凡人也好,其實沒甚麽太大差別,一樣有缺憾、錯失、仿徨和失望,也一樣會渴求圓滿、相逢、泰然和如意。

小段見到我時表情十分錯綜,我看到她精璨鳳目中迅速掠過的種種情緒,還有眼瞳深處漸漸泛起的隱隱波光。

“怎麽樣,有夠帥吧?”我假裝甚麽都沒看到,咧開嘴笑,滿不在乎的打個響指。

“哼,”小段恢覆常態,撇撇嘴,“你幾時剃個朋克頭我才服你。”

我大笑。

才用過晚餐,此間的領班親自送來一瓶上好香檳低聲說已經有人結帳,順著領班的目光看去,隔了幾張桌子正向我們頷首致意的竟然是洛宸,已經起身準備和另外兩位朋友離去。

“咦,怎麽到處能遇見洛家兄弟?”我隨口說,半天沒有聽到小段的聲音,一擡眼,卻見她淺淺噙笑,神情竟是不可言說的低回婉轉。

“小段?”我喚她,她驀然驚覺,急急應聲,“呵,這個牌子的香檳口感綿密香醇,燕七,你是行家,倒是瞧瞧甚麽來路……”

小段素來不善掩飾,我立時覺察出一絲特別況味,噫,看情形根本暗魅叢生,莫非……我沈吟片刻直接問她,“小段,你同洛宸是怎麽回事?”

小段伸出皓腕斜斜支頤斂眉,口吻輕忽慵懶,“甚麽怎麽回事,不過是消遣解悶的朋友,燕七,你放心,我才不會像你們那樣。”想一想又斟酌著說,“老實說,我對他印象甚好,你若肯給他機會,我會很放心。”

真是要命,這個段無默,怎麽現在變得這麽婆媽!我忍不住輕笑,“小段,感情要順其自然才好,這樣刻意而為就沒意思了,咳,不同你多講,你大抵不會明白……”

“砰”的一聲,我嚇一跳,周圍安靜用餐的人們也都紛紛側目,小段重重放下手中的郁金香形香檳杯,嘎聲道,“我明白!我當然明白!燕七,你才甚麽都不明白!”一直到我們離開,不管我怎麽溫言陪笑,她都不肯再說話。

臨分手,小段才叫住我,“哎,聶少說後天有個聚餐,你有空過去一趟。”

我點頭答應,“嗯,要不要我去接你?”

小段冷冷的說,“不必了,我不去。”語氣怪異,我不禁看住她,“為甚麽?”

“不為甚麽,就是不高興去。”小段寒著臉轉身離去。

回家的路上我原本輕松的心情也變得沈重起來,毫無疑問,小段有心事,她是至為磊落的人,愛憎分明,言行直接,所以從來不會迂回隱瞞。可是這一次,她一反常態,就算對我也調轉了臉孔闔上了心門,究竟會是甚麽,令得小段如此介懷?

回到家後小蟲見到我時的第一個反應是立刻張大嘴巴發出一聲尖叫,然後一把挽住我的胳膊直拖出門去,“小蟲,你做甚麽?要帶我去哪裏?”我問,小蟲不答,直拽著我穿過電梯門廳轉過走廊來到一扇虛掩著的門前砰然而入,裏面的人顯然和我一樣,都嚇了一跳,原來這裏是洛宇的工作室兼住所。

趴在大張楓木書桌前正對著液晶屏聯機玩游戲的正是四喜和泰山,看見我們進來,兩個男生驚跳起來,目瞪口呆盯住我們作聲不得。“誰啊?”洛宇一身灰色寬松棉絨運動服,用毛巾搓著腦袋從樓上下來,等他站在我們面前摘下頭上的毛巾,我忽然明白了小蟲奇突行為的起因――洛宇原先的馬尾不見了,換了一個和我幾乎一式一樣的短發造型。

我不由楞住,洛宇也有些發怔,忽然,我們一起揚聲大笑。

“嘿!你們是不是約好的啊!”小蟲悻悻的說,卻也忍不住笑起來,“真是被你們打敗!”

隔了兩天等見到聶少和姚非夫婦才知道他們已經決定長期出行,沒有具體行程和歸期,姑且打算走一路玩一路,所以請我和小段過來聚聚算是臨行話別。

“姚非前些年太操勞,身體一直不大好,所以年前我逼她辭職,要帶她出去走走。”大哥寵溺的搓搓姚非的頭頂,“你以前走過那麽多地方,卻與牛嚼牡丹無異,一點沒有玩出真味……”

姚非“啪”一下打掉大哥的手,很酷的掠一掠發稍,“牛嚼牡丹是一件多麽風雅有品的事情,拜托你這顆頑石開竅些,格調也高一點好不好……”她忽然想到我過去的牡丹真身,不由看看我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,我們不禁都莞爾。

“阿七,小段呢?她沒同你一起來?”聶少問。

我苦笑,“她大小姐忽然發我脾氣,所以不肯來,過兩天我再想法子去哄哄她。”

“哦……”聶少一臉深思表情,沈吟片刻就岔開了話題。

告辭的時候聶少堅持開車送我,一路閑聊得知他和姚非生活和美我也很高興,可一念及他們此去不知何時再能相見又有些不舍,言語間不免流露幾分感傷,聶少立時察覺。

“阿七,凡間不同界外,悲歡離合最是尋常,我知道你性子素來淡泊,可也不要勉強自己才好。”大哥語聲溫和,眼瞳中俱是明了和寬解,“至於小段,”他頓一頓才說,“你若有機會不妨勸她早日歸去,轉告無默,結界內外其實並無天塹,最難跨越的不過是人們自己的心結,這樣執意倔強,只會傷害自身更多,毋寧撒手也罷。”

“大哥?”我不明白,可大哥只是寬厚的笑笑,下車為我打開車門,“呵呵,你這孩子……阿七,小段說得對,其實你對感情懵懂未化,真正不明白的人確是你而非旁人……聽大哥的話,放下過去,細心體會生活,給自己一個機會好麽?”

“阿七,我從前只道寬容待人最厚道,甚至毋需插手,只要打理收拾殘局就好,”大哥伸出手臂抱一抱我,輕輕嘆息,聲線中有溫柔,也有無奈,“可是有些錯誤一旦鑄成就無法更改,任我再無抱怨也無法拾掇支離結局,而這樣簡單的道理我當時竟不明白……”

之後的好幾天我不時會想起聶少那晚的那些話語,字字念來只覺得心口漸生酸楚,原本是最淺白淡然的字句,卻由時間為其鐫上辛酸的痕跡,如今回頭,已是百年身。

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日子過得雲淡風清,洛宇上次參加的設計甄選結果並不如意,不過意外結識本市兩個分別做建築外觀和室內裝潢的設計師,對方十分欣賞洛宇他們的設計風格,力邀他們幫忙設計幾組家居用品,幾個年輕人因此忙起來。

小蟲也開始聯絡以前兼職的模特公司,反正不忙著上學,幹脆安心簽下短期協議正式躋身天橋行列,平時除了接通告去走秀或拍平面就是在家研究廚藝,經常像個小主婦一樣打掃完我們住的地方就去洛宇那裏幫忙,而我們客廳和餐廳更是成了美少女戰士顯示無窮威力的修羅戰場――不僅要準備花樣百出的精美菜肴來招待洛氏工作室“三劍客”,還要時時接受那幫所謂“蝴蝶派”的模特人士的騷擾。

我真是駭笑,也只有小蟲這樣生命力更賽小強的年輕女孩,才會那麽精力無極限!只要他們嬉鬧的程度不算太離譜,我也且由著小蟲去玩,總比在外面的酒吧舞廳裏廝混磕藥好。

不管小蟲之前說過的那些話有幾分真幾分假,她的成長歷程裏一定不是粉紅色充滿蜜糖氣息,不知為甚麽,我十分痛惜這個年輕女孩,如果可以,我願意在自己伸手可及的範圍中給多一份溫暖與她。

人生有太多的坎坷和不如意,小蟲會慢慢成長慢慢走過,所有的不愉和傷害都會過去,等有一天她終於可以平靜的回頭,希望她會看見溫暖水汽中婷婷綻放的花朵,而不僅僅是寒冷堅冰或炙熱烈焰。

再見到小段時,我轉告她大哥說過的話,也許是錯覺,我感到小段微微的震顫,她標致的鳳目中有薄薄的流雲掠過,可皎潔的面容平靜如昔,“呵,聶少這樣說麽?只是你們可知道,倔強固然會造成傷害,溫柔又何嘗不會?”

有一陣子沒看見洛宸,據小蟲說他是去了香港見幾個朋友辦點事,我遲疑了一下問小蟲,“洛宸,他沒有女朋友麽?”

小蟲一怔,半天才緩緩搖頭,“沒有。這幾年,宸哥對所有的人都很好,只有對他自己非常嚴厲,也許,是因為內疚吧。”

“內疚?”

“是啊,宸哥覺得他虧欠宇哥,因為宇哥從小就生活在宸哥的影子裏,就算戀愛也一樣……”小蟲忽然收聲,她臉上浮起一個怪異的微笑,幾乎是自語般的說,“如果,宸哥也戀愛了,她會不會很失望呢……”這樣的表情讓人看著感覺背脊發冷,我才要追問,小蟲卻已哼著歌走開了。

情人節那天晚上,小蟲收工後帶了幾個朋友回家,樓下客廳很快充斥歡聲笑語,我看著這群年輕人明朗璨然的笑顏,取過披肩悄然出門,孩子們總是盡量一切借口去尋求快活與刺激,有一天他們會明白,和愛人在一起的日子每天都是情人節。

真正的愛情是不需要紀念的。

因為,它存在於每時每刻每一縫隙。無時不在。無所不在。

那麽我呢?我擁有過真正的愛情麽?

江是真的愛我吧?不僅僅因為他再忙碌也不會忘記每一個紀念日;也不是因為他總是費盡心機安排餐廳、樂隊與玫瑰;更不是因為他恪守紳士派,做事漂亮周到。我知道,是因為他沈溺而辛酸的眼神,溫柔而痛楚的擁抱,憐惜而無奈的嘆息。

因為這些,我願意放棄一切和他廝守終身。

我貪戀他溫暖的手掌,還有他執著的目光。

可是,我從來也不曾真正直視過自己的心意。究竟是真的不在乎?還是刻意的逃避?不不,我不知道。

那麽燕七,你愛過江啟禎麽?

等我終於問出這個問題,一切都已經太遲。

答案是甚麽已經不重要了。

深夜時分的街頭十分冷清,除了馬路上時時飛馳而過的車輛,往來的行人寥寥,街燈一盞一盞延綿下去,仿佛稀疏串起的珍珠,成為夜色中人視覺範圍內強迫性的焦點所在。

幾乎是習慣性的,我步行來到翡翠居左近,擡頭間卻看到店堂的櫥窗內竟有燈光映出,襯著秋香綠的玻璃絲窗紗,只見一片青蔥靡麗,在周遭陰郁黯淡的背景中顯得格外蒼翠攝目。

這麽晚了,會是誰在店裏呢?不會是阿顏,她整個寒假都有活動。而小蟲此刻在家,那麽,就只有小段了。可是,小段不來找我,獨自在翡翠居做甚麽呢?

滿懷困惑,我一步一步趨近過去走上臺階,通過玻璃門上沒有闔攏的窗紗縫隙,我看到室內小段的窈窕身形,斜倚著陳列架含笑不語。我剛要推門而入,忽然眼前一花,另外一個苗挺背影從店堂一側走出,直至小段面前才靜靜立定,一副專註神情,赫然正是洛宸的側臉。

我震驚的看到,小段慢慢揚起臉孔、闔上眼睛,洛宸則微微欠身,一低頭已經吻住小段。

那麽美好的兩具形體安靜和諧的依偎在一起,仿佛一禎精致唯美的剪影畫,抽離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,只剩下了闋寂無聲的溫柔印象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小段垂下了臉孔,微微側頭靠在洛宸的肩頭,我突然反應過來,可已經來不及退入陰影中。小段清澈的眼瞳撞上我的視線,她沒有因此驚異或羞赧,只是默默的與我對視。

我清晰的看到,她的眼中並無幸福。

只有悲哀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